牧歌时代

是哪一本书已记不清了。记得的是其中一帧朴素的插图，木刻风格的画面，远处浅海和天空，中间延续着稀疏的果树（尚不足以构成果园）；当然这些并不重要，仅仅为了突出边缘的带烟囱的农舍（我想是新鲜的麦秸铺设的屋顶）。一男一女，两位农村青年，并肩坐在门前的草堆上，手势鸟一样停留在空中，仿佛正交谈着什么。我下意识地把他们命名为“牛郎”和“村姑”。那翘檐般的草帽和粗糙的裾裙可作证明。因为是木刻的缘故，线条生疏，像出自一位粗心的匠人之手。这不妨碍我发现了其中所隐含的原始意义的美。一对忘我的情侣，仿佛置身于一座再无其它人迹的星球，甚至，他们还超越了自身所依靠的房屋以及亲手种植的树木，而专注于对方提供的话题，或者微笑。

好像描述了十九世纪南欧大陆一对乡村恋人的爱情故事。边角卷曲的书原已遗失了——在我成年后初次出门所搭乘的火车上；我完全凭借印象追忆出插图的内容。我想是比较准确的。仿佛身份不明的画家直接用刀锋把它刻划在我的脑海里，而不存在它被印刷在纸上的一系列过程。

在步履匆促的日子里，我偶尔会想起这幅套色木刻，以及画面里的两位田园情侣，他们保持着相识时的状态，仿佛热衷的话题永远也不会结束。我知道没有谁能加入进去，远远地望着他们就够了。这是一幅恐怕已被所有人淡忘或忽略的旧书里的插图，我却固执地当作一曲人类的牧歌来倾听，朴素、单纯，而又毫无缺憾。年代久远，衰老的画家已带走了诸如创作时的契机或冲动之类的秘密，留下一片被遗忘的果树稀疏的原野，和两位永远也不会觉得寂莫的情人。就像上帝也曾经创造过一座类似的果园，而又把它作为一桩悬案而遗弃了。我以鸟从雪地里啄粒的虔诚态度，发掘着两者之间的联系——如果确实存在的话。我知道什么是美，什么是爱情，以及这块古老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。然而才知道什么是时间。